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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 立地风波,啼来谁家乳燕

雪宜归嫁,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,种种绸缪缱绻不必细述。除去他俩,最开心的还得数醒言的父母。老张头夫妇,到这时终于觉得熬出了头,每日见着堂前美妇佳儿,便笑得合不拢口。雪宜性情又最是温婉贤淑,自归后,事醒言父母至恭,每日针织女红、侍奉夫婿的空闲便去山中采药,不论深沟险壑,都摘来灵花异草熬煮给二老饮服,望他们延年益寿。

一月之中,烟媚仙丽的女子如此恭敬勤谨,倒让那二老过意不去;几番劝说不过,只得装出不耐,硬作主张,将爱儿新妇撵去马蹄山中,由他们辟庐别居,以成全他们燕尔新婚的好事。不过,即使如此,那雪宜隔三差五也仍会同醒言一道,携着诸样佳果珍馈去向家中跟二老问好,十分尽孝。

略去这些世俗之事,马蹄山中隐居的日子,也自快乐遣遥。山深径迷,吹不到凡世半点红尘;饰蕙佩兰,每日只与山花林草为伍。所居之处,山谷中遍生青竹,合卺新居便藏于竹林深处。每有山风吹来,翠竹成涛,清息如海,居于其中,正是意气怡然,十分舒适。每日晨昏,有山鸟依檐,不用鸡鸣;荆门蓬扉夜不闭户,不虞匪盗。每日伙食,虽无市间那些腌菜卤肉,却有野菜供厨,间以野味,由雪宜烹来,清淡陶然,正是别有风味。

居家之余,若得空闲,醒言便与雪宜携手去附近山川游历。越近垄,寻远峦,步青苔,攀藤萝,倚怪石,瞰平原,扪青萝而入谷,照寒潭以正冠,听风入松而成曲,阅泉绕石而成章,倦了便憩于高冈,偎于云岸,合怀屏气,存神忘形,双看鸟归鱼宿,望月出于东山。如此种种,以前从未经历,真个是难得的神仙生涯。

悠游之余,让醒言没想到的是,他和雪宜在饶州马蹄山隐居的这段日子,后来竟留下种种的传说轶闻。其中最出名的,便是两则,分别为“邀雨”、“入画”。

话说那年大旱,骄阳赛火,连月未雨,田中禾苗干枯,民不聊生。大旱之中,饶州百姓拜神求雨,诸般祷告不得,便上门告之张家小仙人。小仙人一听,当即一笑,焚符一道,说虽然今年自己禁咒,行不得水法,但可邀南海仙人旧友前来一叙,应能遗下几滴余沥。当时听他这话,众人皆摸不着头脑,只得怔怔看他作法。等符箓烧过,转眼便见风云异色,东南上空有一铜钱大的阴云飞来,转瞬到得饶州上方时,己变成阴云满天,天昏地暗。昏沉沉中,满天的云彩中忽有一白衣秀士飘下,面如冠玉,神采飞扬。及落地时,听他自称“小弟骏台”,告罪来迟,便与张小仙人一道去松下亭中下棋去。就在他俩下棋时,刚才白衣仙人云路之中忽然风雷阵阵,不多久便大雨倾盆,降下甘露。这便是“邀雨”。

“入画”,则说的是张小仙人一日去城中书斋拜访旧日的塾友,这些往日的同窗听说他已得道,便纷纷恳求能否带他们入仙境一游。仙人听罢,含笑不语,只抬手一挥,士子们便发现自己已置身于幽翠深山里。松郁郁,竹森森,路迷夏草,径惑春苔,四望溪山如画,烟岚四起,看神韵分明便是个真仙境。略跺足,果然生云,无翼自翔,转眼盘旋于岩上,徘徊于虹边,去到绝峰古寺访老僧,寻到水瀑清潭遇游女,寒江方钓雪,春溪忽系舟,须臾万象,如醉如痴!

痴迷之时,又似累月经年,便得奇缘,于一处山亭石径中偶遇伤春少女。我悦子容艳,子慕我文章,偶以言挑之,转眼便发乱汗光,烟迷裙带,粉蝶偷香,碧玉破瓜,情投意合,欢愉无限。云雨才过,便觉有孕,正待相携同返,告之父母,谓家门有嗣,书香有继,却一道雷霆从天霹雳,震得人眼目森森,转眼苏醒——

再看时,那雅室书轩中阳光满屋,眼前仙人正襟危坐,案几上茶烟泉泉,刚沏的香茗犹然尚温。

“原来只是一梦!”

膛目结舌之际,却猛然抬头看到那书轩粉壁上正挂着四张条幅,水壑烟山,青溪古寺,山亭雨落,风雪寒江,宛然便是刚才梦中所历情景。只可惜,现在清醒,知道这只是书房中装饰的工笔山水,韩十洲的《秦岭四时》;纵然惟妙惟肖,也只是死物画景。游仙一梦的士子彻底清醒,忍不住又多瞥了几眼时,却突然发觉,那一幅自己无比熟悉的四时图春之景中,山亭边一抹石径上前立的红衣仕女,本来是楚楚可怜的处子,现在却竟然小腹微鼓,原本抑郁的神态一扫而空,只觉得眼波流动,嫣然含笑,竟好像在盯着自己!再看她身前,石径边一朵黄花上原本停着的粉蝶,已经消失无踪;花丛中茂盛葳蕤的春草竟然低伏一片,似是刚被重物压低。至此,士子抨然心动,意荡神摇,再不能自己;不久之后,便听说他拜别父母,远去秦岭山中入山学道去也……

此便为“入画”之事。

当然,这些众口相传的民间传说,大抵荒诞不径,来源不明,其中多有不通之理,一笑置之而已。

再说醒言、雪宜。大约过了两月有余的神仙岁月,也不知是否心血来潮,醒言静极思动,忽然又想起饶州城中的繁华热闹。于是这天一早醒来,正看到雪宜在那窗前对镜梳妆,便对着那窈窕的背影,提议今日不妨去饶州城中走一遭,看看热闹也好。

夫君提议,雪宜自然毫无异议,赶紧上好双髻,薄施了水粉,便回过头来帮醒言起床梳洗。大约半个时辰之后、他二人便双双御云,从马蹄山苍翠晨峦中携手而过,落到饶州城近郊的驿路上,向那饶州城池慢慢而行。

说来也奇,今日这饶州东郊驿路两旁的梅树上,喜鹊出奇的多。一路行时,只看见它们在枝桠上扑腾跳跃,叫个不停。听到这么多喜鹊欢鸣,雪宜便十分高兴,跟醒言说,说不定今天会有什么喜事。听她认真之言,醒言却只顾跟她说笑,说什么只要和她在一起,每天都是喜,喜鹊叫不叫都没什么关系。

小两口这般说说笑笑,不多久便走进饶州城。这时日上三竿,正是饶州的早市;阔别了多日的饶州城还是这么热闹,从城东菜市路过时,人来人往,接踵摩肩,往往醒言要护着雪宜,硬挤着才能从人缝中通过。

而这样的早市,又是声色味俱全,四乡八里的农户商贩汇集到城中,从街市挤过时,只听得各种腔调口音的叫卖此起彼伏。讨价还价的声音,油炸早点的声音,商贩争吵的声音,女人打小孩的声音,驴嘶马鸣的声音,狗咬鸡叫的声音,此起彼落,吵成了一团。满天争吵喧嚣声里,又飘来各种味道。油条的焦香,蔬菜的清香,卤味的咸香,水产的腥香,人们的汗香,种种的味道在空中弥谩,混杂着街市的烟尘气,搅成一团,一股脑儿冲来!

对这样五味杂陈的市井烟尘味,醒言不闪不避,反而贪婪地使劲嗅吸。这熟悉的味儿是这般奇特,可以让他一瞬间便忆起往昔,忆起在这样味道中发生的形形色色的事情。那时候,虽然和这味道一样,酸甜苦辣并集,但经过岁月的调和,却能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风味,每当自己想来时,便欣然微笑,有会于心。这样的心意,无法言传,只能攥紧身旁女孩儿的玉手,默默地穿过市集。

挤过热闹的东集,便来到人流相对稀疏的中街。在那儿,醒言陪着雪宜挑了几件衣服,买了几件首饰,还送给她一只五彩缤纷的折纸风车。当拿到玩具风车,一贯清幽柔静的梅灵少有的玩心大起,杏口微张,呼呼地吹着风车。一见到它应声转动,便喜笑颜开,冁然开颐。轻易不动笑的梅灵偶尔这般开颜,便焕发出万种风情,让在一旁的堂主抨然心动,直望着她的如花笑颜一刻也不想挪移。

看得一时,正当醒言忽然生疑,怀疑自已是不是真是好色之徒时,忽然有几个顽童从身边奔过,听他们一边跑一边叫嚷着:

“看马戏啰,看马戏啰!”

欢叫声里,小童们一溜烟地跑向城西,跑过街角,转眼消失无踪。

“马戏?”

醒言琢磨了一下小童的叫嚷,忽然来了兴趣,便略拭嘴边垂涎,拉上雪宜,往城西扬长而行。

这时候,他和雪宜还没意识到,今日此行将会给他们带来何样的惊喜!

却说醒言,拉着雪宜转过四五个街角,穿过七八条弄堂,约摸小半个时辰,便走近那西街的校军广场。虽然这儿叫校军场,醒言深知,那些饶州的军爷们一月也不会操练几回;平时没事时,这儿便是各种马戏杂耍最好的台场。北面那张麻石垒成的点将台,更是一直拿竹竿张着一块幕布,上面用油彩画着假山园林,只有刮风下雨或者老爷们真来点兵时才会撒下,平时看了,俨然就是个专用戏台。

走近这自已熟识的校军场,还没到近前,醒言便瞅见那广场靠这边的空地上,正有一座用油布搭着的帐蓬,占地挺大。帐篷旁校军场的军马桩上,正系着几匹枣红马,不时地刨地打响鼻。马旁边,停着几辆大车;靠近这边的那辆大车上看出摆着几只笼子,里面关着几只山兽,无非猕猴、黑熊之类,正懒洋洋无精打采地看着笼外围观嬉闹的孩童。

“哈~”

看这情形,先前那些小厮显然错报军情;明显这马戏演出还没开始。好笑之余,又想起童年经验,显然这马戏团只有在下午人们相对空闲之后才会开演;现在太阳还没到正午,说不定那些远道而来的马戏班子还在酣睡,为下午的演出养精蓄锐。

想到这儿、醒言便有些失望,攥起雪宜的手儿,便要回转。只是,刚要转身,恰在这时,却忽听得对面帐蓬中一阵叮呤咣啷的脆响,分明便是锅碗瓢盆落地破碎的声音。正诧异时,紧接着便听一个莺声燕语般柔脆的声音,正笑嘻嘻惊叫道:

“嘻嘻!又闯祸了!”

听着话音,就见一个黄衫小女娃鸡飞狗跳地从帐篷里跑出来,身后撵着一位留着焦黄山羊胡的大叔,神情悲愤,跟在那小女娃身后骂骂咧咧地追了下来。

“那是……”

自打一听到那声音,醒言便忽然有些呆住;再等那一脸尴尬的小丫头从帐篷中跑出来,看清她嘻笑的面容,他便和身边的女子齐声脱口惊呼:

“琼肜?!”

“啊?”

“是谁在叫我?”

正逃得晕头转向的小妹妹,一时也没看清醒言二人,又朝这边蹦蹦跳跳跑了几步,这才定了定神一瞧,忽然拍手欢叫道:

“醒言哥哥!雪宜姊!琼肜终于找到你们了!”

久别重逢,欣喜万分的小丫头正要跑过来,却不防身后那马戏班主趁她一楞神,也气喘吁吁赶到了;琼肜向前才一冲,却正好扎进刚刚急绕到前面的班主怀里!

“嗯?!”

见被人挡住,娇憨的小妹妹气得大叫道:

“我、我着急找我哥哥说话。你敢挡我?”

“嘿嘿!”

见她气恼,月余来已视琼肜为摇钱树的马戏班主才不想就这样让她跑掉,当即他便嘿嘿奸笑两声,伸手抓住琼肜两只玉臂,叫道:

“才不让你走!”

“让我走!”

“不让!”

跟小孩子扯皮,这班主大叔还来了劲,跟身前女孩儿扮着鬼脸,羞她道:

“吓,小丫头,跟人走,变个狗!”

“啊?”

一听这话,琼肜勃然大怒,叫道:

“我不是狗!——哇呜!”

“哇咧!~”

琼肜话音刚落,那不讲理的班主便突然一声惨叫!

原来,刚才说话之间,小琼肜已对这班主下口;阳光下,嘴一张,便见那满嘴的玉牙寒光一闪,便一口死死咬在班主裸露的右手胳膊上。霎时间,便把那班主疼得直咧嘴,如同羊癫疯发作,使劲晃着右手,想把小丫头甩脱。可是,这小女娃身形娇小,无比灵话,不管人高马大的班主怎么甩手,小丫头都死死咬住臂上皮肉不放。娇俏的小身子就这般吊在半空,被甩得如同荡秋千般来回摇晃,就是不掉下!

“哇呀!”

剧痛入骨的贪心班主这时还没意识到自己越甩越疼,情急中只顾甩手,如同抽风。一边甩一边他还记着含泪叱责:

“我的妈呀!你这还敢说自已不是狗?!”

“呃……”

这一番闹剧,落在四海堂主的眼里,正是哭笑不得!

眼见着那被咬的班主疼得涕泪横流时,醒言赶紧和雪宜赶到他们近前,叫道:

“琼肜快放口~”

“唔——”

“嗯!”

听得醒言指令,正咬人的小女娃只得松口,就借着班主甩手的力道,小身子朝后一荡,琼肜便如一只穿云的燕子般唰地冲进醒言怀中。到得怀里,一张娇靥桃腮紧靠在胸前,磨磨蹭蹭,就如刚才咬人一般,再不离开!

正是:

无端风信到手边,

谁道蛾眉不复全?

江海来时人似玉,

瑶宫去后月如烟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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